古人称偏僻之道为“左道”,颇有科学根据。不过,话虽如此说,有许多意见还不失禅宗所谓“偏中正”,例如学术理论之类。只有人生边上的随笔、热恋时的情书等等,那才是老老实实、痛痛快快的一偏之见。世界太广漠了,我们圆睁两眼,平视正视,视野还是偏狭得可怜,狗注视着肉骨头时,何尝顾到旁边还有狗呢?
寂静并非是声响全无。声响全无是死,不是静;所以但丁说,在地狱里,连太阳都是静悄悄的。寂静可以说是听觉方面的透明状态,正好想空明可以说是视觉方面的静穆。寂静能使人听见平常所听不到的声息,使道德家听见了良心的微语,使诗人们听见了暮色移动的潜息或青草萌芽的幽响。你愈听得见喧闹,你愈听不清声音。惟其人类如此善闹,所以人类相聚而寂不作声,反欠自然。例如开会前的五分钟静默,又如亲人好友,久别重逢,执手无言。这种寂静像怀着胎,充满了未发出的声音的隐动。
闹与热,静与冷,都有连带关系;所以在阴惨的地狱里,太阳也给人以寂寥之感。人声喧杂,冷屋也会变成热锅,使人通身烦躁。叔本华《哲学小品》第二百七十八节中说,思想家应当耳聋,大有道理。因为耳朵不聋,必闻声音,声音热闹,头脑就很难保持冷静,思想不会公平,只能把偏见来代替。
读钱钟书的散文《一个偏见》,真是畅快淋漓!偏见本不足褒,而作者睿智幽默的引经据典,讥古讽今,却把“一个偏见”描述得流光溢彩。有几句话更是如雷贯耳。
“人生在世,言动专求合理,大可不必。”这句话心平气和得目瞪口呆,放达得近乎颓唐:从字面上直接看过去,这世上言语行动,岂不是我行我素、无是无非了吗?那么人生的追求和归宿在哪里呢?如若从自我解脱民的视角中看过去,这句话就简直胜似李白的水中揽月,陶潜明的东篱采菊,颇有些超然物外的味道。有了这个发现,完全不必如僧徒面壁苦修,如道士不食人间烟火,就可悟到人间正果或羽化成仙了!跟下来一句掷地有声的注解,更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,“所谓正道公理压根儿就是一种偏见。”你就会豁然而悟:这正是一个傲骨铮铮的智者对强权时势、庸俗世情的鄙视和轻薄。“只有人生边上的随笔,热恋时的情书等等,那才是实实在在、痛痛快快的一种偏见。”这句话,幽默得亲切,然而这也是种“偏见”,但这种偏见,却充溢着坦诚、真挚。可见,作者的所爱不在于“边上的”,或偏或正,而是“真实”!实实在在、痛痛快快的袒露自己的哪怕是种偏见,也是何等的美好!那么,社会呢?习俗、伦理、政治流氓,恶棍学阀,明明都是偏执一隅,唯已唯利,却偏偏地要宣称自己“客观公正”和“正襟危坐”。真是狗“视着肉骨头的时候,何尝顾着旁边还有狗呢。”这话就是何等的辛辣!
钱钟书(1910--1998),字哲良,默存,号槐聚,中国江苏无锡人,中国作家、文学研究家。晓畅多种外文,包括英、法、德语,亦懂拉丁文、意文等。1929年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。1935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,赴英国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英文系留学。1938年回国。1939年开始写作《谈艺录》。1941年散文随笔集《写在人生边上》出版。1944——1946年间写作《围城》,其时困顿于上海沦陷区的生活,对《围城》题旨和书名的确定有重要的影响。1946年,短篇小说集《人·兽·鬼》出版。1949—1953年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,并负责外文研究所事宜。1979年《管锥犏》1—4册出版。1998年12月19日,先生在北京逝世,享年 88岁。